三位老兵的故事

1949年, 老爸跟着部队从大陆撤退到台湾,他身边有一群同生死、 共患难的结拜兄弟。 老爸这群年轻, 来自大陆各地的同袍兄弟, 经常在我们家出现。我脑中常常浮现这些“老兵”的故事,我想把它们记录下来。是的, 我必须写, 因为只有我知道他们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中, 我小时候有着一个快乐、美满的家庭。爸爸在台南陆军医院当军医; 妈妈是一位热心、开朗的家庭主妇; 大哥上初中; 大姐、二姐上小学; 小弟还小留在家里; 我则跟着爸爸去医院办的托儿所玩。每天爸爸一下班, 就到托儿所来接我。从医院到家里有一条长长的小路,旁边是一条小水沟。爸爸每次都把我抱在手上,往左右两边甩来甩去。 有时候, 他会故意逗我,把我往水沟里丢。有时候,他又让我骑到他的头上,父女俩高高兴兴地“骑马”回家。

等到小弟也大了些,老妈就让我们两人一块儿去上富台新村的“南四幼”幼稚园。幼稚园里很好玩, 老师常常让我们好多小朋友一起躲在她的大裙子里,玩老鹰抓小鸡。我告诉哥哥,他说:“臭死了!”。哈哈!

那时候的家里好热闹。每次过农历年,老爸的“兄弟们”就会来家里团聚。爸妈总是热情地款待他们。老爸那时40 岁不到,家庭美满、 事业得意, 整个人意气风发,讲起话来比谁都大声, 兄弟们全都敬他为大哥。最好玩的是他的那班兄弟的姓氏有: 猪(朱)、 马、 牛(刘)、 羊(杨)、 鱼(余)、 兔(涂)、 鸡(积)、 和猴(候)。 当时尚未懂事的我, 还真以为他们和动物们同姓。 哈哈! 这些“动物”叔叔们都非常喜欢我们。 他们每次来,都带好多吃的东西给我们。我们三姐妹也常常表演歌唱和双簧来逗他们开心。

这群从1949年和老爸随着部队到台湾的“老兵”中,朱叔叔, 何叔叔和(陈)伯伯三人是我们家“最亲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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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老兵的故事 1 — 朱叔叔

“弯弯的藤麻唷, 爬呀爬在大树上唷, 活波的鱼儿游呀, 游呀, 游在浅水塘。。。”

这是叔叔最常哼唱的歌曲之一。他会唱好多好好听的歌曲,像《庙院钟声》, 《湖畔情侣》, 《西湖春》等。 他经常牵着我的小手, 一边走路, 一边唱歌, 他唱得好极了!

朱叔叔本名“朱关元”, 湖南人, 年龄和老妈差不多, 比老爸小7, 8 岁。 他个子瘦小,一脸白净,和刚出到时的刘文正倒有几分相似。

当土匪

以下是妈妈告诉我们的。

他(她)们一群人在逃难途中没饭吃。 有一天,朱叔叔建议:

“我们不如上山当土匪好了。”

妈妈听了可下坏了, 连忙说:“不行!不行!” 怎能为了逃“共匪”,而去当“土匪(抢人饭吃)”? 可把她吓死了。

朱叔叔每次都把“变”来的食物,先给挺着大肚子的妈妈吃。 但是, 那些食物是如何变出来的,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抓兵惊魂

又有一天,遇到有群人来“抓兵” (抓男子去当兵打仗)。 他们抓到年轻的朱叔叔,朱叔叔当场吓得要死, 不知该如何躲过这群来势汹汹的大汉? 还好, 妈妈机灵,她抱着尚未满月的大姐, 当场跪地, 哭着苦苦哀求:

“求求你们呀,行行好吧! 你们看,我们刚刚出生的女儿都还没满月,求求你们, 放了他吧!”

妈妈这一哀求,没想到还真的让朱叔叔逃过一劫。从那以后,朱叔叔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老姐的“干爹”。 当然, 我们出生以后, 他也就成为我们的“干爹”了。

亲记

爸妈告诉我们: 朱叔叔在大陆时有一位非常要好的女朋友, 名叫张薇仪 (唯一)。 没想到两人在1949年逃难时失散了。 到了台湾以后, 眼看几位兄弟都陆续娶了台湾新娘, 他(她)们也想为朱叔叔找一位合适的台湾姑娘。 记忆中, 妈妈为朱叔叔安排过两次相亲。 第一次是一位有颗金牙的金门小姐, 朱叔叔没看上她。 另外一次是一位长得非常清秀, 名叫“蔡秀枝”,的台湾小姐。

事后妈妈告诉我们:“蔡小姐很喜欢朱叔叔, 可是朱叔叔嫌那女孩子年纪太小。”

不对呀!相亲那天, 我也在场。一个20 出头, 一个30不到 ,而且“蔡秀枝”文文静静的, 一头长发, 比那金门小姐漂亮多了。人家说:”湘女多情。” 其实湘男更多情, 朱叔叔一定是忘不了他那在逃难时失散的“唯一”, 再美的女人, 他都不会动心的。

总之, 从那次以后, 老妈就没有再提任何为朱叔叔相亲的事。

老爸出事

我小学一, 二年级时, 老爸遭受诬告, 被抓了起来,妈妈经常上台北去托人帮老爸打官司。那时侯, 家里经济非常困难。 有一次, 妈妈带我去嘉义找朱叔叔帮忙, 朱叔叔二话不说, 立刻就拿了一笔钱给妈妈。 他告诉妈妈, 如果钱不够用, 他还可以卖他存的债券来帮助我们。

经过半年,老爸终于打赢了这场官司无罪释放, 但是它却夺走了老爸的雄心壮志和自信。 朱叔叔每年都会来家里看老爸, 并且给我们买衣服、 手表和一些零用钱。

妈离

爸妈在我小学5年级时离婚。 老妈后来经朋友介绍嫁给了忠厚老实的管叔叔。 我上大学4年级的时候, 朱叔叔才得知爸妈离婚的消息。 他起初很震惊, 接着非常震怒。 他双眼瞪着妈妈说: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你们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 要是我在, 一定不会让你们离婚的。” 说完, 他眼睛仍然瞪着妈妈, 一脸怒容。

几天以后, 朱叔叔和我约管叔叔到台北附近的一座公园去“谈判”。 朱叔叔想再尽力帮我们把妈妈要回来。 没想到我们低估了管叔叔的实力, 当我们开口向管叔叔提要求时, 管叔叔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嘴里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

“天主教徒是不允许离婚的。”

事实上, 管叔叔一生对妈妈都常好。

朱叔叔后来当了嘉义一间军医院的副院长。 1990 中去胃病去世于台北。 当时我在北京。 老妈去说他临走的时候, 朋友提他请了一位“假儿子”来哭灵替他送行。 我很遗憾没看到他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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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老兵的故事 2 –何叔叔

桔沿(主任)”, “桔沿(主任)” 边似乎听到何叔叔带着浓浓的广东腔呼叫着老爸。

何叔叔本名何国铭, 广东人, 年龄比较接近老爸。 他长得黑黑瘦瘦,嘴唇厚实, 嘴巴很大, 牙齿有些发黑(抽烟的缘故)。 他是老爸的好帮手, 更是我们的家人。

打从我有记忆起, 何叔叔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份子, 常在家里帮忙。 大姐告诉我何叔叔曾经是老爸身边的勤务兵, 跟着老爸一起到台湾。他称呼老爸为“桔沿(主任)”, 想必“主任”是老爸早年在大陆时的职称。

妈妈说当时在1949年撤退的时候, 何叔叔总是挑着两个篮子: 一边坐着5岁的哥哥, 一边坐着出生不久的姐姐和几袋米。后来他(她)们坐船到台湾, 在海上走了好久。 大姐的背部由于经常泡在浸入的海水里, 都发烂了。 幸亏有何叔叔在船上帮忙照顾大姐、 大哥和妈妈。 大姐的小尿布, 也是他还帮妈妈在海水里洗的。

在我上幼稚园之前, 何叔叔经常照顾弟弟和我。 等我们上幼稚园后, 他就回去部队不常在家里了。不过任何时候, 只要家里需要, 他就会回来帮忙。

老爸出事

爸爸出事时,妈妈经常北上去帮爸爸打官司, 何叔叔就回来帮忙照顾我们5个孩子的饮食。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有限, 他经常会煮一些不太花钱的菜肴给我们吃。 有一次, 他把柚子皮晒干后拿去油炸, 再红烧做成一道“红烧柚子皮”。唔, 味道还不错! 他最常做的就是裹着胡萝卜丝的油炸饭团, 吃起来香喷喷的。 另外有一次, 他把大姐心爱的小狗宰了煮成一锅香肉。 那时正好是冬天, 我们几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唯有大姐一口也没碰, 还连哭了一个星期。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 瞧见老爸和何叔叔正在用红砖块砌厨房,他们在窗子上留几个洞口通风。 两人谁也没开口,静静地、 熟练地操作着。 (为什么那时侯的人都那么能干?)

小学三年级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何叔叔。

别巧

“等一下, 停车! 我要停车!” 那天, 我和一群同伴去游“虎头碑”回来, 半路我们经过一座果园, 那是一座大果园, 里面种有木瓜、 巴乐、 还有杨桃。 忽然,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蹲在木瓜树下专心地工作。 我立刻刹车, 从脚踏车上跳下来, 推着它走近果园。

我在果园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不禁大声叫出:

“何叔叔! 何叔叔!” 扔下我的脚(踏)车, 我快步向他奔去。

听到我的呼声, 何叔叔转身站起来, 一眼看见跑到他面前那个熟悉的大女孩。 他紧抓住我的手, 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我们彼此把那久别重逢、 激动的情绪平复以后, 何叔叔把我们带回他果园附近的家。 原来,这些年他在这果园打工,娶了一位有个10岁儿子的寡妇, 生活安逸且美满。

他留同伴和我在那儿吃晚餐。 其间, 他问了许多家里的情形, 情绪依然激动。 是呀, 我们将近10年没他的消息, 实在也很想念他呀!

第二天早上, 他回来了, 一身穿戴得整整齐齐的: 白衬衫、 青黑色的长裤、 脚上穿了一双漆黑发亮的皮鞋, 手上还提了一大篮子的木瓜。他依然有些腼腆, 像往年一样,毕恭毕敬地称呼老爸:“桔沿(主任)”。 老爸也有些激动, 兴奋地和他话家常。

何叔叔得知爸妈离婚后,十二万分的惊讶和难过。 他一直摇头, 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一直是那么地爱护我们这个家, 怎能接受这个残酷的实事?看着他频频摇头, 我心里更难过。

何叔叔到台湾后的前半段都在为我们家默默付出。但是, 他的后半生是非常幸福的。 他走时有个英俊体贴的儿子为他送终。 我想他应该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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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老兵的故事 3 – 伯伯

妈的 XXX, 害得我千里迢迢从湖南跑到沈阳来投奔他! 如今落得我妻离子散。 我不该呀 实在不该丢下妻小跑出来呀 老天 究竟我们一家人何时才能团圆啊 天啊!我该怎么办哪

我想这是伯伯撤退到台湾后, 天天深藏在心里的独白。

伯伯本名陈甲元, 湖南人, 年龄比老爸长两岁。 他长得一般, 牙齿较白(虽然他也抽烟)。他是老爸湖南家乡的隔壁邻居,从小和老爸一起的玩伴。

动的年轻

1949年前的一天, 他听说老爸在沈阳升官了, 而且混得还不错, 冲动的他连妻子也没通知,一个人跑到沈阳找老爸。 当老爸见到他时, 已经来不及阻止, 只好暂时把他介绍到部队里去学习。谁知道, 没多久那些部队就撤离到台湾了。

可怜的伯伯, 他兴高采烈地去找儿时的玩伴, 可曾料到他的冲动竟然令他就再也回不去老家, 再也见不到妻儿了。

痴心的湘男

来到台湾之后, 伯伯继续跟着部队, 直到退休。小时候, 我一度以为他是老爸的亲兄弟。因为老爸把他当“亲兄弟”对待, 我们也都叫他“伯伯”。 伯伯也把老爸的家当成自己的家, 很疼爱我们。 在我的印象中, 伯伯从来没有相过亲。 早几年, 大家还抱着一线“反攻大陆”,重见家人的希望。 随着时间的流逝, 希望渐渐破灭。 每次想到他的妻儿,他就难过。 他和朱叔叔一样, 心中存念着一个“唯一”的爱人, 丝毫没有再婚的念头。

救急不救

从老爸出事到他回家的那一两年, 家里的生活很困难。

有时后老爸会请伯伯在经济上帮忙我们。有一次老爸垂头丧气地对我们说:“你伯伯不会再帮助我们了。 他说他只能救急, 不能救贫。” 听了伯伯口中竟然冒出这种话, 老爸非常地伤心。

兄弟情深

从那以后, 伯伯就不回家了。 一直到我念高中三年级。

那天, 老爸从于叔叔那儿听说伯伯退役了,生着病,想回来, 但是没脸问老爸。 老爸一听, 立刻赶到到中部把那身无分文, 又一身病痛的伯伯给“迎”了回来。

老爸对伯伯说:“别担心, 我吃什么, 你就吃什么。 我绝对不让你捱饿。”

就这样, 老爸在厨房加了一张床,请伯伯住了下来。伯伯回到家来, 无所事事, 成天喝酒买醉。 全家人都很包容他, 尤其二姐对他特别好。 二姐经常坐在饭桌旁看着伯伯喝酒, 陪他、 听他东南西北的闲扯。

乡开业

大学联考的考期日渐逼近。 我每天关在房间里读书。 那天伯伯酒喝多了, 突然破口大骂:

“你拽什么拽? 就这么瞧不起我? 小时候我还给你买过衣服。。。。。。”

我一时没料到他会这么大声地骂我, 只因为我忙着准备考试, 没陪他喝酒。 我委屈地偷偷流泪, 不敢出声。

不久,大哥和老爸帮伯伯在乡下开了一间诊所,大哥偶尔过去看看他, 帮忙他。

对于爸妈的离婚, 伯伯一直认为是妈妈的错。有几次他和老爸聊天, 就在批评妈妈。

我出国后, 伯伯走了。 大哥当他的儿子, 帮他料理一切后事。 比起来, 伯伯比朱叔叔幸运得多。 至少他还有我们; 尤其老爸、 大姐、 二姐、 和老哥都对他好的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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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安慰的是其余几位鸡(积)、 羊(杨)、 鱼(余)、 兔(涂)等几位叔叔, 都各自拥有美满的婚姻和子女, 也各自拥有各自的私人诊所(军医考上执照, 可以自己开业)。

余叔叔娶了位台中小姐。 他结婚时朱叔叔带我去参加。 婚礼结束那天晚上, 几个兄弟欢聚相约打通宵麻将。 当时新郎和新娘不知到哪儿去了, 朱叔叔就把新娘的大衣盖在我身上, 叫5 岁的我一个人在“洞房”里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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